毕飞宇工作室·第26期小说沙龙 | 文学必须不可转述 ——毕飞宇工作室第26期小说沙龙实录

2023-02-06 15:00:50   4赞   访问量:2410

    编者按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26期小说沙龙讨论实录。毕飞宇、张光芒、傅元峰、何平、黄梵、袁文卓、王馨悦、徐章婧、李家玉、罗雪菲等作家、批评家、硕博士围绕葛希建的短篇小说《村上春树在南京》,从文学空间、小说结构、小说语言等多个维度进行解读和点评。



张光芒:这篇小说我读了两遍。小说以第一视角展开,讲述了“我”和陈灵均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之后的经历。总体上感觉,小说是写一个正在发生的事情,写一个人在当下社会中的成长,爱情、读书、工作等经历。小说手法基本是现实主义的,追求一种日常生活的叙事。

小说的优点是作者用写实的手法,将含蓄复杂的思想情感隐藏在里面,也比较注重象征和隐喻。题目叫《村上春树在南京》,我感觉包含几层含义:其一,对于隐含的叙事者,也就是作者来说,小说实际上是用村上春树来比喻自己的一段经历,比喻自己心理和情感的变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村上的文学精神在作者身上的一种反响、一种认同,甚至是一种关系。小说题目的另一层含义是通过女主人公体现的。“我”旁观了陈灵均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之后的转变,她对文学的一步步疏离。到小说的最后,男女主人公躺在床上,房间里传来邻居吵架打骂的声音。陈灵均非常扫兴,走了。这样一个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小说第二个层面上的意义。小说其实讲述了一个青年人的成长,这个成长过程是乏味的、严酷的,甚至不能叫成长,只是年龄的增长而已。小说对这种成长的描写是有个人特点的。

小说也有一些不足之处。首先,小说的立意是深刻的,但这样一个比较大的立意,用短篇小说来讲,篇幅不够。小说中很多情节没有细节支撑,比如,女主人公陈灵均的变化很大。她一步步从一个立志要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女孩,变成一个世俗的姑娘。在转变的过程中,她肯定会经历很多心灵的搏斗和一次次的妥协。这个过程需要细节支撑,但小说中这个过程一句话就带过了。所以从细节和叙事这个角度来看,小说没有支撑起这样大的思想立意。

另一个是小说语言的问题。小说的语言基本过关,读的时候那种现实主义的艺术眼光,以及叙述生活的那种娓娓道来,不急不慢,同时还有一定的展开、铺排,这些基本上是有的。但是在表述时,作者对语言的掌控力还需加强。

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会想起韩东的长篇小说《我和你》。韩东的小说中有很多生活化的叙事,通过这种方式,他呈现了生活的原貌。长篇小说可以更加生活化,但是短篇小说如果太生活化,就会有所欠缺。短篇小说是精粹的艺术。这篇小说试图包含很大的生活容量,但在技巧上处理得并不到位。

傅元峰:我比较赞同光芒老师刚才说的。同时,我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光芒老师的评论,他的转述,比较完整地托起了这篇作品,他抵达了这个作品,而且通过转述,这篇小说阅读的必要性很大程度上被取消了。这可能就是这篇小说最大的问题。我写过一篇青年作者的小说评论,评论的具体内容忘记了,但是题目记得很清楚:《小说必须不可转述》。不仅仅是小说,文学必须不可转述。

虽然刚才主编说这篇小说可能完成度不行,但是我觉得我要鼓励作者。你发现了南京作为文学之都,成为一个文学存在,让村上春树以被读的方式、被体验的方式、被对象化的方式融入南京的生命里。

村上春树有没有走进这两个人,是这篇小说给我最大的悬念。我首先在想作者知道村上春树是什么吗?我觉得他不知道。村上春树是这篇小说最主要的文学形象。作者试图说明村上春树,首先他使用了诺贝尔文学奖。村上春树确实离诺贝尔文学奖很近,甚至即使他没有得到它,他就已经在诺贝尔文学奖里面了,在诺贝尔文学精神里面,所以他不能得到这个奖项。我宁愿他终身不拿这个奖,那么村上就创造了一个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唯一关系。这个女孩是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远的,一个身在南京的女孩。诺贝尔文学奖、村上春树和这个女孩形成了一个空间维度。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男生,他试图权衡两种关系,其中一种事物就在爱情诉求当中,另外一种事物就是世俗社会嘈杂的生活流的声音。

我觉得这种架构事实上就是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的架构,但这篇作品不如《春风沉醉的晚上》。当然《春风沉醉的晚上》在郁达夫的作品当中是比较差的一篇,为什么呢?因为最后文人和陈二妹的爱情的达成,实际上是能够给人痛感的。他们之间不是爱情,但是他说这就是爱情,我就是爱你。一个书生对于一个根本不爱、毫无关联的人,说出你就是我的爱人的时候,这是个悲情时刻。陈二妹一直认为他就是一个夜出偷盗的贼,因此有各种黑暗的猜测。

这篇小说没有痛感,因此没有撕开这个在历史存在当中很扁平的南京。南京不能依靠方志建立起来,它必须靠文学客厅这样的文学空间的经营来建立。毕飞宇上任主席以后,我认为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经营这种空间。你必须明白村上春树小说的精髓。村上春树的小说很棒,他从来不写故事,他就写生命片段中形成的一个竖着的生命旋涡,这个旋涡不存在于任何深刻性之中,它就是一个表象的旋涡。这个旋涡就是阿甘本所说的“姿势”。这篇小说没有写到姿势,所以你还没有读懂村上春树。

李樯:我特别喜欢傅老师开头的一句话,小说必须不可转述。我一直特别喜欢听傅老师的课,每次听他的课,或者看他写的论文,都能学到新的东西。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难得,也希望作者能从中体会到更深刻的小说写作的精神。

何平:我觉得刚才元峰说得特别好。小说的题目《村上春树在南京》,村上春树的肉身不可能在南京。于小说而言,村上春树只可能是一个幽灵。那么,究竟村上的哪一部分跟南京发生了关系?我们在小说里面其实看不到村上春树这样一个幽灵与作者的对话,以至于村上春树就成了整篇小说可有可无的一个小道具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篇小说其实可惜了这样一个题目。

再者,小说篇幅比较短,9000多字,一个比较标准的短篇小说的长度。但是,当我们确定小说长度时,应该同时思考,在这样的一个长度中要讲多大的体量的东西,讲些什么。这篇小说有展开的地方,比如,叙述了从高中到大学毕业以后,“我”跟陈灵均的关系。但是就像我刚才讲的,村上春树变成了一个工具,小说中有很多事情,也是工具式的。这些情节在小说中的作用是不明确的,而且很多是一种包含巨大转折的事件。我在阅读过程中,觉得作者对这些事情是无感的,比如说两场葬礼。我觉得特别突兀的是陈灵均在少女时代遭遇了表哥的性侵,这个事件对于个人来说是特别大的变故。这些事件和小说中那些琐碎的日常并置在一起,让我不明白它们的作用是什么。这是我谈的第二个方面,这篇小说对情节的处理过于随意了。

第三,这篇小说主要叙述青年人在当下社会中所感受到的爱与性的无能。其实每个时代都有这种写作。这篇小说有些地方很像郁达夫的《沉沦》,比如小说中的“我”在玄武湖边上走的时候,看到边上一对男女的亲密。《沉沦》中也有这样的场景。在当下这一代的写作者中,我看到了太多类似的内容或者说桥段。包括你设置的这样一个空间,从县城的高中到二流的大学,主人公工作之后穷且空虚。如果你的诉求不是写通俗文学,这种小说写作的必要性究竟在哪儿?

我还是要说一点好的。从小说的一些细节上看,作者想写好的意识还是比较强的,一些地方能看出作者的精心设计。比如,小说中,村上春树出现在“我”的高中。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当他们去读村上春树的时候,他会读哪一部分?小说还出现了一个村上的对应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有一种特殊的符号意义,它指向了一种传统的教育制度。在这样一个刻板的空间里,村上是以何种面目出现的?对村上的阅读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都特别有意思,既然发现了,就要写饱满,写充足。当然这是相对的,写饱满不等于写得密不透风,这不是一个概念。到了大学阶段,村上春树又发生怎样的作用?然后到两个人一起缅怀自己的过往生活,在出租屋朗读村上春树时,他究竟起一个怎样的作用?这些在一个短篇小说中是不能忽略的。再有就是小说的第一段废话太多了。一个短篇小说是要有闲笔,闲不等于废话,就像我刚才说的,饱满不等于不透风。

李樯:刚才几位教授都提到了,小说的题目很好。其实这个也提示了一点,就是除了题目,其他地方问题都很大。我觉得何教授关于“疏”和“密”的这个建议很重要,作者回去确实要思考一下。这篇小说我读了之后也有同样的感觉,废话太多,交代的语言太多。

黄梵:刚才前面三位谈到的一些问题,我首先觉得,这是作者这种广泛阅读和他自身生活杂糅的一个结果。比方说在这个小说的人物身上确实有加缪小说《局外人》的感觉。举个例子,小说中写父亲到底有没有和他说过做手术的事情,作者讲了三种情况但都不确定。那段描写和《局外人》很像。今天母亲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小说中又能看到村上春树的影响,有一种疏离感。作者可能想写出新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境遇,所以他把这些都杂糅在一起。

我觉得作者想描绘出他们这一代生活里面的那种不确定性,所以他讲了很多琐碎的事情。比方说“我”和陈灵均两个人,拥抱了两次,上了两次床,结果一事无成。他们到底是朋友,还是情人?说不清,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精神状态。这样一种不确定性,用漫不经心的方式呈现出来,我觉得也合适。只是在描绘的过程中间,确实存在一个有效性的问题,你的语言到底哪些是有效的,哪些是无效的。尤其在小说的开头,我们看到了很多无效描述,常识性的东西太多了。

小说的人物设置是前后矛盾的。小说开头,男主人公的父亲要他找对象结婚,他不认为这是错的,他也去努力了,可是每次努力都差临门一脚。这里对青年一代的形象构建,我觉得有点问题,因为这是长辈希望你去扮演的角色。包括这个女孩,家里人催婚,她想得诺贝尔奖,这都是家长、课本希望你扮演的角色,代表了上一辈人的高欲望自我,这不是真正的低欲望一代的自己。因此矛盾出现了,小说中说“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但实际上我们看不到他的努力。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人物不是这样的,人物属于自己真正的内心世界。他不会把别人希望他扮演的角色当成自己。我们不应该把生活中间的你直接搬进小说里。可能在生活中,我们真的会误以为那些角色就是我们自己,父亲希望你是好儿子,老师希望你是好学生,你会误以为你就应该成为这样的人,但那个不是你。在小说中,应该敞开真实的自我,低欲望一代的真实自我。

小说还有个很大的问题,语言不过关。口语也有精炼的口语,比方说像海明威那样的语言,简练到极致,动作感很强。这篇小说运用了大量闲笔,这一点我是赞同的。对写作者来讲,闲笔的运用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能把人物整体的精神境遇非常准确地反映出来,但是用得不好,整个结构拉垮松散,没有重点。这个小说在使用闲笔方面恰恰就暴露了这个问题,特别拉垮。

其次,小说中的“我”太像生活中的年轻人了,我觉得这不是小说。对作者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真正的自我在小说里面构建出来。小说应该把最真实的、藏在各种各样角色中间的自我挖掘出来,然后用一个人物完整地呈现出来,这是小说虚构的部分。小说不应该只是一个真实人物的纪实。所以这篇小说如果要重写的话,我觉得应该从人物的构造重新开始,解决人物低欲望的行动与高欲望的想法的矛盾。

袁文卓:这篇小说我前前后后读了三遍,作品给我最直观的一个感受是,他对于当下性的书写的一种敏锐度。特别是我们在南京生活,在文本里面可以读到很多与南京有关的地理标识,比如玄武湖、新模范马路等,小说中的一些场景特别是玄武湖的那一段,与我自己去游玩的景象都对得上,这一点体现了作者观察的细致入微。

刚才几位教授也谈到了小说中另外一个主人公陈灵均的形象。在我看来,我认为陈灵均其实是小说中的另一个自我。为什么呢?在高中的时候,陈灵均能够在大家面前很自信地说,我的梦想是拿诺贝尔文学奖。实际上小说叙事主人公“我”也有梦想,“我”也想出人头地,包括毕业之后“我”到南京来追寻自己的文学梦想。所不同的是,陈灵均敢于大声喊出自己的梦想,而当时的“我”却很少敢在公共场合谈自己的规划。可以看到的是,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并没有很直接地交代“我”这个人物的生活细节,然而我们通过行文中的部分细节可以打捞或者勾勒出这个叙述主人公的大致人生脉络。比如说他来自一个小县城,高中毕业之后考上了位于天津的一所不是特别好的大学,毕业后来到南京。无论是考研,还是工作,抑或找对象这一块,总是一种似乎能成功,但差临门一脚的状态。他将这种人生的际遇与村上春树的陪跑诺贝尔文学奖多年放置在一起,让我们感觉到所谓的“村上春树在南京”。然而这里也同样存在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某某在“南京”的地域书写,在我看来不应该仅仅停留在对某些标志性地理标识的书写层面,而应该深入到这座城市的某些人文内核的书写之中,你要说出别的书写者不曾关注到的叙述层面。譬如,你可以写出一些属于南京本身的美学特质的东西,否则读者读完后,似乎也可以将这个所谓“村上春树在南京”换成“村上春树在武汉”,把南京换成武汉,或者换成其他的城市,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我觉得小说的结尾写得不错。他谈到外公生病了,他和陈灵均回到他的出租屋之后,第二天,外公去世了。外公的去世一方面呼应了他前面部分提到的父亲给他打电话,说外公病重以及跟外公视频的那段叙述;另一方面,外公的去世在结尾处出现,也意在提醒我们,他的写作一直是一种进行时。  

小说的不足之处在于语言太啰唆了。作品中很多地方,明明可以很简短地表述出来,但是作者选择反复强调。比如小说的开篇,作者很慢才进入小说中,前面几段其实不必要交代那么清晰,直接从第四段“大学毕业后,因自己生活的种种不顺”开始写就很好。另外,小说中穿插了很多“我”和陈灵均的过往,但是回忆和现实的衔接还比较生硬。我觉得在叙事时间上,作者应该再思考一下,如何更加自然地呈现出过去与现在,这应该是你接下来文章修改需要考虑的地方。

王馨悦:读这篇小说时,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一节课上,老师给我们放的一部戏,是英国一个剧团排的《哈姆莱特》。那个版本的《哈姆莱特》很特别,演哈姆莱特的演员比较胖,在剧中有很多荒诞不经的时刻。这个戏后来有一些争议,有人认为这是对经典的一种亵渎。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那节课上老师说了一句话,莎士比亚的棺材板盖不住也得盖下去,这个剧我们想怎样改都可以。当然,村上春树肯定还没到可以盖棺材板的时候。我想说的是,作为读者,我们可以欣赏村上春树,可以学习、模仿、研究。但是我觉得,当一个人坐下来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而在这篇小说中,我没有看到这种平等的对话关系。作者一开头就讲了自己对村上春树的理解,似乎想要学习村上春树的语调来讲述故事。而在学习村上的声音时,作者实际上丧失了自己的声音,小说的主体性也就变得稀薄。

另外,小说结构上,关于过去的高中生活、葬礼写得比较多,写当下生活比较少,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是这篇小说的重点,可以再加强一下。

徐章婧:我想简单地说一下我的感受。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作者是谁,他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是一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的研究生,是个学生还是30岁的打工人的身份?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困惑,是因为这篇小说营造出的真实感是存疑的。我很好奇,如果小说作者真的是30岁的人的话,他对生活的感触会是这样子的吗?小说对生活的处理让我觉得有点浮于表面了,他没有真正抵达生活本身。小说中的“我”虽然是一个一事无成甚至居无定所的人,可是他似乎没有感受到生活的压力和沉重,他是一个悬浮人物。这是我一开始的感觉。

我想起了几年前读过的另一篇小说,是一篇从女性视角展开的婚恋小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社会和家长的压力下去相亲,和一个男生相处。她内心其实很排斥这个男生,她讨厌男生汗津津的手,讨厌男生身上的味道,但是她忍住了。最后他们快要结婚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天,女生家的下水管道堵了,男生来帮忙疏通。他带来了一条黄鳝,把黄鳝放进下水道管口,然后用开水烫它。女生终于忍不了了,她逃离了,然后婚事失败了。这篇小说的最后带给人很难受的感觉,一种令人作呕的无奈与痛感,这种痛感在《村上春树在南京》这篇小说中是缺失的。这两篇小说的对读,让我感受到当代青年对于亲密关系的一种悲哀的期待,我觉得很值得深入思考。

李家玉:其实在阅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我一直试图把自己放在一个普通读者的视角上去观察,我想知道这篇小说和我自己对一篇小说的期待到底有哪些重合,有怎样的落空。我特别同意刚才傅老师说,小说必须不可转述。但是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感觉这篇小说本身就是一个转述,就像我在听我的朋友讲,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这种感觉可能源于比较粗糙的口语化表述。我想说明我对小说的期待。阅读小说时,我期待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创造性发明性的东西,我希望体会到的是一种新的情感体验,一种新的人格,或者可以抽象点说,一种新的灵魂体验。

这篇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架构全文的,有很强的倾诉感和独白感,它试图以“我”的记忆情感为经纬编织一段经验,编织一个故事。但是作者似乎对这个第一人称保持的警惕不够,可能会让人过于沉溺自我的诉说。我觉得作者需要与“我”这个角色背后的隐含叙述者保持一个距离,保持一个观看和去主观化的距离。

罗雪菲:这篇小说的题目让我联想到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海德格尔关于“在”和“是”的论述,还有曹寇的小说《在县城》。“在”其实是一个动词,是一种存在的状态。但是其实这整个小说,我觉得偏离了我的期待。我觉得作者并没有表现出一种生存的感受、一种生命书写。小说更多是在传达一种情绪,一个即将30岁的、一事无成的青年人的表象。

我觉得小说的语言不是一种精确的语言,作者没有满足读者对于短篇小说语言的期待,可能是作者对一些东西没能握好,包括细节的把握和人物的转变等等,作者抓住了一些点,没握好,然后又放下了。

我感觉小说中对村上的理解是混乱的。比如说高中的时候,男主人公读村上的作品之后,得到的启发是自己的生活并不是单调乏味的。但是村上的小说不是恰好描写了单调乏味的现代生活吗?村上的小说为什么会让“我”体会到生活的意义?村上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通过叙述拯救了平庸的当代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篇小说距离村上还非常遥远。

毕飞宇:我今天想和大家做一个游戏,我们一起把《村上春树在南京》再读一遍。

读小说之前,我首先要讲一个基本的常识:小说要写个人的关系、事件。人在哪儿?人和人的关系在哪儿?事件在哪儿?在时空里头。所以对任何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讲,最基础的功夫是处理时空。任何一篇小说,它的第一重是时间,第二重是空间,之后才是小说里的人物,然后才能往下走。

我们写作的时候,如果沿着第一时空往下走,这个作品就是流水账,会很难看,作家一般不这样写。如果我们把第一时空全拿掉,完全把作品放在第二时空,那么,第二时空里面零碎的东西就有可能让小说失去基本的逻辑。无论是现代主义小说还是古典小说,说到底,我们都是把人和人放到时空里头。从精神上来讲,古典主义着重种群,比如国家、民族、社会,现代主义更侧重个人。古典主义更习惯于依循时间和空间的顺序,现代主义不再需要这个顺序。

《村上春树在南京》也是这样。小说的开头,从对一个作家的认识开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它与生活无关。到了第3页第1行:就这么扯皮了好几天,“我”决定去约陈灵均。到了这儿,才真正进入小说的第一重,也就是小说的叙述时空。前面这三页不要了。第一时空开始以后,作者哗啦一下潜水了,立即让小说进入了第二时空。他在第二时空里面写的东西特别多:第一,“我”和陈灵均的中学时光;第二,考上大学,父亲请客,两个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第三,两个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中学;第四,两个人一起回到了大学。经过这么长时间,两人终于约六点在新模范马路地铁口见面。他是五点四十五去的。陈灵均迟到了,七点十分才来,然后两个人吃了一顿饭,又去玄武湖逛了一下,上了床。在逛的时候,作者又把“我”带到了第二时空,他们在高中的时候,他们在老家那边,上过一次床,什么也没干。

我们分析问题,一般是从第一时空开始的。这篇小说11页,第3页约定见面,然后直到第8页的下面,两个人才见面。见面后就发生了这么一点事情,逛玄武湖,逛商场吃饭。当我站在第8页往前望的时候,如果这个小说的体量不是1万字,而是10万字,读者已经记不得主人公干过什么了。换句话说,在小说的第一时空里,第一个点和第二个点之间,你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沼泽地。再想一下小说写了什么,“我”和陈灵均约好了见面,她迟到了,“我”买了一点东西,吃了顿饭,在玄武湖逛了一圈,睡了一觉。假如我们把第二空间全部排除开,小说是不是就写了这个?这种小说谁看呢?就现在所有的这种东西,如果我来写,一点都不动,我只是把它调一下,这小说能多20分。

到了第8页的下半段,“我”和陈灵均约在新模范马路的地铁口,约好六点钟到晋家门吃饭。“我”去得特别早,时间太多,正好附近有一个商场,“我”就在那儿逛。那儿有许多手表,中学时代可以出现。“我”再逛,逛到鞋那儿,大学时代也出现。结果她迟到了,她就得解释。他的现实生活就出现了。你看,什么都没有动,仅仅是一个时间顺序的调整,这个小说就变得特别紧凑,对吗?它好看多了。

村上和这篇小说关系不大。村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他的作品体现出来的艺术风格、思想跟这个作品合不合,和小说关系不大。至于《挪威的森林》,有两个人在床上读这本书那段足够。

另外,小说的叙述重点是“我”和陈灵均约好之后的事情。两个人见面了,你去早了,有两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在手表面前,在鞋子面前,你产生的许许多多愿望,我该不该送她一只表,我该不该送她一双鞋,我该不该送她一个包。最后,你决定送她一块表。这个表很贵,当然你没那么多钱。到这里小说应该写出欲望,把那种面对物质的强烈渴望,到最后又是一无所有、有点无奈的那种躺平感表达出来,青年一代的精神特质也就显现出来了。小说结尾写得不错。两个人躺在这张床上不是因为欲望,欲望没能驱动人去做任何事情。

这样一调整,这个作品就“救”出来了。我为什么觉得你救得出来?因为你内心有一个东西,你是一个有情感的人。我注意到你刚才说到买手表的时候,脸上微妙的变化。这种内心的波动很打动人,可是在小说中,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把它放弃了?你要在这个地方买表,要写好。如何才能写好?要赶紧进入第二时空。写作者有这样一个困惑,写小说写到一定的时候提不起来,怎么办?我的回答是,写不过去,赶紧走人,到第二甚至第三空间里面去,然后让第一时空和第二时空、第三时空混在一块儿,它就来了。为什么有时我们读小说会难过?对于作家来说,你唯一的义务和责任是让读小说的人内心有波澜。你应该让小说的人物和社会大背景结合起来,形成合力,冲击到读者的内心。

 

《村上春树在南京》内容梗概  大学时痴迷村上春树的我,在毕业后因为生活的种种不顺,与很多朋友都不再联系,但与同样痴迷村上春树的陈灵均还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父亲生病后,对我的逼婚越来越紧迫,所以,我约了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的陈灵均。在去约会的过程中,我回忆自己与陈灵均的点滴过往。吃完饭,两个人在玄武湖散步,之后一起回到出租房,被邻居家的争执声打断后,陈灵均离开。第二天,父亲告诉我,外公去世了。

 

本文由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王馨悦整理。

 

 

首发于《青春》2022年9月刊


南京《青春》杂志社有限公司版权所有 | 苏ICP备2022003166号
地址:南京市太平门街 53 号  联系电话:总编办 025-83354786 编辑部 025-83699429  微信公众号:youthpub

本网站有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
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