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4月刊 | 武汉大学 解言:水生

作者: 解言    2023-04-12 09:32:39   2赞   访问量:7372

十岁前我生活在湘西的一条河边,常常梦见自己是某种水生植物。

那时候仿佛生活在一种奇异的时间罅隙里,堂屋不挂钟表,更没有手表和手机,小孩成群结队在河滩上晃悠或泡进水里,时间不是可以衡量的物理量,而是某种感觉。夏天理所当然地占据一年中的大半部分时间,像被炎热气息吹起来的一只气泡,白亮亮的,晃晃悠悠漂浮在河面上。每天都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炽烈的阳光把河滩上的石头烤白,烤烫,一直到黄昏,这种坚硬的热才会软化,变成昏昏沉沉的风吹过新生的芦苇。火烧云沉甸甸地坠在屋顶瓦片上,整片天空都燃烧成明亮的橙黄色,又慢慢熄灭,只有远天的云如同即将烧尽的纸,从边缘迸发出变幻瑰丽的色彩,倏忽间又暗淡下去。天空灰蓝灰蓝的,纸片似的云飘一会儿就不见了,沉沉的夜幕里,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

灯也亮了,村口挂着一盏共用的大灯,自家人照明靠瓦数不高的灯泡,黄澄澄的灯泡被裸露的电线吊在梁下,如同一枚将熟的瓜蒌。村口的大灯则是白的,比月亮更亮,无数飞虫闹哄哄聚在一团扑扇翅膀,人也聚在灯下乘凉聊天。这里是风口,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幽幽凉凉,不像路上的风带着热烘烘的暑气。小孩子们坐得稍远一些,围在半明半亮的地方讲故事。

关于夜里听故事的小孩子们从哪里来,至今是个谜。大人们总是有数的,往往清楚彼此的身份,小孩子从来没有被数清过,认识的不认识的越聚越多,蘑菇似的冷不丁就一串串从阴影里冒出头来,讲到兴头上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或许跟地形有关,从山上看附近几个村的分布就像许多叠在一起的鱼骨,主干是一条沿河的路,由比青石便宜的麻石铺成,麻石路两边是木板搭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路有大大小小的分支,向不同的方向曲折延伸,有的分支通向另一条路,有的分支通向河流。在小孩子的视野里这些路是神秘的,沿着路一直走就能走到世界的尽头。粗糙的麻石路走多了人,在灯下泛着一层油亮的光,小孩子跟着大孩子,从四通八达的小路走到这里,等他们走熟了路,又会带着更远处的孩子过来。

其中一个更远处的孩子后来跟我成了好朋友,我们叫她小鱼,读音是“”,不知道是哪个字。她也不像任何鱼,皮肤白白的,长了一双丹凤眼,可惜头发又黄又稀疏,细胳膊细腿,显得头重脚轻。我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她,她说白天太热,还要做饭,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有多远呢?我知道要过两座桥,穿过一片油菜地,穿过坟头,还要穿过养着大狗和鹅的橘树林。太远了,所以她每天都来得晚走得早,但我会帮她补全那些错过的开头和结尾。有一回她为了表达感谢,给我带了一颗巨大的凉薯,那个凉薯比我俩的脑袋加起来还要大。她一路抱过来,比往常来得更晚,看着十分吃力。我们偷偷离开人群,蹲在洗衣服的台阶上把土洗净,用水里的石头将凉薯砸开,每一口都甜丝丝的。凉薯绝对是孩子间的硬通货,水分足,脆嫩,管饱,且比芦苇甘甜。

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更亲近了,且因为有人结伴,胆子也大了不少,会离开讲故事的人群,离开那盏大灯。这时候才发现月光原来也那么亮,白而透明的月光把河滩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河水缓慢而平静地流淌,夏夜澄澈得像水一样,我们就裹在这样的水里,似乎动作也变慢了,时间也变慢了。

漫步在夜间的河边就像在做梦,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余光里四处都闪闪亮亮,水波、细沙、跳出水面的鱼、萤火虫、猫儿刺的叶子、鹅卵石、背着甲壳的虫……细看又黑黢黢的,寻不到什么光。说出口的话也像梦呓,此时交流不再依靠语言了,我们肩靠着肩,腿贴着腿坐在河滩上,水流从脚背上凉凉地流过去,像两株依偎而生的轮叶黑藻,细长的叶随着水流交缠在一起再分开。河水的味道混着水藻和芦苇的香,淡淡弥漫在空气里。


(精彩继续)

 

*本文首发于《青春》大学生文学期刊2023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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