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6 15:10:18 4赞 访问量:2548
编者按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28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本期沙龙由庞余亮主持,李樯、韩松刚、大头马、初夏、顾维萍、王夔、胡清华、程舒颖等作家、评论家围绕何雨生的短篇小说《大逃逸术》,从主题意涵、叙事逻辑、人物关系等多个维度进行解读和点评。作者在现场听完讨论,就大家的点评发表自己的看法并对作品进行修改。现将实录与修改后的小说一并刊发。
庞余亮:刚拿到这篇作品,让人感觉有些无从下手,我第一印象想到的是残雪,第二印象想到的是赫拉巴尔。残雪的小说中充满了怪异、怪诞的东西,而赫拉巴尔小说中那些中了魔的人们也是这个味道。
顾维萍:每拿到一篇小说我都在想,小说给我们的“意义”是什么?正如纳博科夫所说的,一个作家应该集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于一身,而其中魔法师是最重要的因素。这篇小说的题目让我非常惊喜,小说如何去面对更为广阔和陌生的区域?我们作为写作者,除了平时用我们直接的、经验化的写作方式之外,也可以使用一种魔法的方式来曲折地完成对现实的认知和阐释。
但是看了这篇小说之后,我发现作者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他始终没有完成这个用魔法化的手段对现实生活进行阐释的任务,比如小说的时空转换和人物关系,缺乏短篇小说应有的紧张关系。小说中有一个出现在阁楼上的女人,其实这个人物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但作者没有把小说最值得关注的东西表达出来。
庞余亮:这篇小说给我们的期待很多,有几个特别闪光的部分,但是从母亲开始,从他的34岁生日开始,这些东西后来就没有了,母亲跟姨母,还有二曼跟三曼之间有很多东西也断掉了。
王夔:我觉得地域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是很重要的。我非常佩服那些能走出原生地的作家,他们往往能写出更优秀的作品,我认为迷恋方言写作的作者,可能往往缺少长期的普通话语言环境。在这篇小说里面,方言的应用包括古语的应用到底合不合适?我的理解是方言的写作是比较危险的,对写作的要求会更高。
首先我认为小说可以直接从第二小节开始。这个小说有两条线,几乎是并列的,一个是沙拉木,一个就是陈传才,两个人有些重合的地方。如果是我写的话,我大约只会写陈传才这一条线,我觉得我把陈传才写好就可以了。
小说的篇名叫《大逃逸术》,我觉得它其实指代小说中逃逸现实的主题,这个现实一定要让读者觉得很残酷,残酷到没有出路,才会出现变形的需要。我觉得这个小说是不支持陈传才变形的,如果要让小说中的人物去变形,我会让玉秀、玉秧这样的人去变形。这个陈传才从农村混到农场,其实算是一个成功人士了,他的不满足就是自己不是一个正式工,正式工和临时工的区别是比较大的,但是这个小说里面没有把这个差别来细化、扩大化,作为读者来说,我们需要的这个小说的灵魂,并没有得到。
如果是我写这个陈传才,我会写到情感的不满,比如说在二曼、三曼上下点功夫,比如说喜欢的二曼嫁了人啊,然后在三曼身上加点包袱,重要的是让这个人物愤愤不满,千方百计地让这个变形成立。
庞余亮:我记得以前跟毕飞宇聊天,他告诉我一个秘密,就是《玉米》写到最后的时候,其实后面还有一万多字,本来是非常牛的一万多字,但是他觉得小说不能再向前走了,就毫不犹豫地删掉了,这就是一个小说家的控制力。我们的小说家随意性太强,他想把哪个拿过来就拿过来,比如说支书的金钟罩,写到后面都没了。
小说前面做得特别好,把一个饲养员变成一头猪,有点像魔幻现实主义,但是整个动力不够,所以小说的逻辑性很弱。这个小说完全可以写一个无聊的、多余人的青年形象,然后在这个社会不停地逃逸。
王锐:小说给我最深的感觉就是作者不太尊重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你细想一下这些人物都不太立得起来。就拿陈传才来说,这样一个逃逸变形、特别高大上的人,他的理想竟然只是成为一个正式工,跟庸常的小人物太像了。如果他善于逃逸变形,可以那么轻易地把一个人变成一头猪,这样杀伐决断的能力,跟他这样一个微小的理想之间是非常矛盾的。
朱投这个人物也可以深挖一下,一个人好端端的突然变成一头猪,他说你变成这样也是形势所迫,是不可改变的,这几句话就把他的内心抚平了,我觉得很不能够打动人。
还有一个比较困惑的点,他说陈传才是他的姨父,后面又出现了他的姨娘,那感觉是不是姨娘跟姨父应该是夫妻,那后面的二曼和三曼又是怎么回事?
庞余亮:他这个概念就是陈传才逃了之后娶了他的姨妈,这个可以解释通,但这个故事没有必要这么写,很多东西可以删减掉。我就想到毕飞宇的《平原》,里面写养猪,他跟我讨论过狂犬病会不会传染猪,问了兽医,兽医说可以传染,小说中就写猪得上了狂犬病。最后吴蔓玲被猪咬了,就得了狂犬病,她还咬了端方一口,整个病毒一传染,后期那部分就串起来了,所以我们还是要珍惜小说出现的每个要素。
吴敏:这篇小说给我的感觉是个荒诞小说,令我想到了很多中国传统的神鬼志异小说,比如孙悟空的筋斗云、七十二变、撒豆成兵。不过这篇小说每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感情,比较陌生和松散,我在想如果二曼和三曼就是沙拉木的母亲和他的姨妈,那个关系就好玩了。还有那个会变成蝙蝠的女子,她说她的母亲是个哑巴,在阁楼里面沙拉木找到了一个日记本,上面写陪陈传才吃枣的也是个哑女,如果能对应一下也挺好玩的。
庞余亮:其实这个小说家对小说的追求确实很了得,但最大的问题是他处理素材的能力确实太弱。小说放出的每个点都很闪光,起码够写十篇小说,比如沙拉木怎么找到毗卢市,毗卢市怎么到这个现场,能写一个小说;陈传才能写一个小说;“我”和姨妈能写一个小说;“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没有写出一百篇小说,又能写一个小说。
吴敏:还有语言问题,我觉得他的语言腔调有点混杂。
庞余亮:这就是我们业余作家的毛病,一定要把地方语言强塞给读者,以为地方语言就是地球上的中心。
夏义阳:我更喜欢这篇小说的语言,可以说是亦庄亦谐、雅俗共赏。小说的开头比较通俗诙谐,但是有的又很雅致,比如开头给他母亲喂蛋糕的一段话:“手中调羹前探,耳边凉意陡生,似闻人言:‘姨、父……树树……’几不可辨。”有文艺的色彩。
庞余亮:实际上他错就错在这个地方,小说是白话文小说,但后来他还把猪叫“大豕”,这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的。我刚才讲语言,你要把每一个东西编排得恰到好处,就像织毛衣的时候不能多很多疙瘩出来。毕飞宇的《平原》中用了大段的《资本论》,但他是用顾先生的口来说的,顾先生作为一个学问家,他用《资本论》来抗衡这个世界,这就到位,但是叙述者不能有这个声音,前后不统一嘛。
陈明干:首先,这个作者的写作方法跟我们之前任何一次文学沙龙的作品都不一样,我很欣赏,不过我也有些疑惑。
第一就是年代不清。陈传才要到外面必须要通过当时村里的支书,那个招工啊,当兵啊,像这种方面的描述就属于20世纪70年代,但后面又有工业园区,还有租房子、风尘女子,又进入到当下。
第二就是主角不清,一个沙拉木,一个陈传才,谁是这篇小说中的主角?
庞余亮:其实可以这么想,陈传才就是这个小说家虚构出来的,可以互为文本,这算是一种修改的可行性。
周新天:作者用泥沙俱下的手法写了一个泥沙俱下的人生,这篇小说粗看是现代版的《聊斋志异》,细看是当代人的《变形记》,再看是失意者的逃离幻象,简而言之,渴望逃离、幻想变形都是不得志的人,乃至失败者。
老饲养员朱投是一个失意者,在农场养猪,居然一干三十多年,一辈子被猪圈套牢,以致他的形象就像猪。陈传才当饲养员,兢兢业业,他的终极目标是成为正式工。他的目标能不能实现?小说里没有来得及交代,陈传才就因舍身堵洪水口子和他的猪队友奔赴黄泉路。
小说的另一主角沙拉木,同样是一个失败者。其人生理想是三十岁前写一百篇小说,结果三十四岁一篇也没有写好。穷困潦倒的他寄居在姨娘家的阁楼上,还被蝙蝠吓得够呛,他渴望逃离,顺理成章。
小说里的按摩小姐,同样属于边缘人、失意者,因此,扫黄队伍一到,她能够变形逃遁,其象征意义也比较明显。
三类失意者,代表了三种生存方式:陈传才是体力劳动者,沙拉木是脑力劳动者,按摩小姐是出卖肉体者。他们都是人生败家,所以他们渴望逃离,幻想变形。用“怪力乱神”手法写底层三类失败者,在滑稽荒诞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作者的思考与忧虑。
朱秀坤:小说中有几个地方我不是很懂。第一,陈传才意念一动就能将朱投变成猪,特别轻描淡写,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去招工?第二,那个风尘女子的母亲和那个吃枣的女子之间有没有联系,都没有交代得很完整。
庞余亮:关于小说的写作,就是你会的多写一点,你不会的就轻描淡写,小说家经常这么干,归根到底内在逻辑成立就行。
平友健:这个小说感觉就是写一个梦,小说立意很高,有不少隐喻,就是感觉有点乱,是故意的乱,是故意留下来的想象的空白。
刘永福:写这种荒诞小说需要有时代背景,是什么东西造成这个人的变形,就像《变形记》中反映的就是作者对那个时期人和命运的思考。我对作者的建议就是,笃实一点,或者说现实一点,增加小说的可读性。
徐育兵:作者把生活揉碎了,然后以一种光怪陆离的形式呈现出来,但是他这种嘲讽的语气当中似乎又少了一点同情,包括把人物的名字叫朱投,把人变成猪,把小姐变成蝙蝠,当然是出于隐喻的需要,但是又好像少了一点对沉重生活的尊重。
王大智:我打个通俗的比方,这篇小说就像要寻一件宝贝,要挖地三尺,但是作者只有挖地三寸的能力,所以可能没有寻到这个宝贝。读的时候产生一点疑问,第一,就是情节,小说的情节变换都是心想事成,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认为魔幻荒诞也要有铺垫和过渡,这样才令人信服。第二,我认为小说开头交代的信息后面要有所照应,比如说沙拉木过三十四岁生日,三十四岁有什么深意?后面就没有交代。
王才干: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变成一只虫子,有前后的对比,通过对比来折射人与人之间的生存关系、道德规则、价值观等等,而《大逃逸术》几乎没有这方面的思考。
另外,情节结构安排上,我认为开头两小节可以删掉,这两节显得比较凌乱,如果谈首尾呼应的话,也可能是一个赘笔。
姜晓铭:这个作者就像一个好的厨师,他面临着那么多素材,没有精心烹调,而是做了一锅大杂烩,同时他的语言也是文白交杂。他一个一个的细节穿插在里面的时候,没有形成一个整体。
翁太庆:这篇小说情节曲折,不落俗套,令人耳目一新。感觉小说是一篇荒诞不经的成人童话,作者为了不让读者很快地进入文本,就摆起了迷魂阵。不过我认为这个小说的三观需要矫正,一个养猪三十多年的人,不说是劳动模范了,让他变成猪,似乎有点残忍。
曹茂林:关于朱投变成猪这个细节,在《生死疲劳》中,这头猪就曾经出现过,它也用它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另外我也想到《促织》,主人公的儿子变成一只促织来报答他。这里有两处描写,在《大逃逸术》中作者是这样描述的:“猪场里除了一堆朱投往日穿着的旧衣物之外,连一丝他的味道也没留下。”一个国营农场,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好像有点不合情理。《促织》是这样写的:“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人还在,但是有点昏昏欲睡,像不像孙悟空把假身子留在这里,其实真身子已经飞走了,在这只神奇的促织完成任务后,蒲松龄又写道:“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这样的叙述就很令人信服。
程舒颖:首先,小说语言生动,开头就非常吸引人,借助了陈传才的幻术,极尽奇诡,十分“陌生化”,小说的两条线索也比较清晰。
第二点,小说使用了元小说的形式,蝙蝠女与沙拉木说话,期间嵌套了整个故事,但是叙事顺序却是并行的。而且小说中的沙拉木还是个小说家,最后蝙蝠女消失,亦真亦幻,一切又好似沙拉木的一个梦。
小说许多细节令人过目难忘。毕飞宇老师和张莉老师曾有一个对谈集,叫《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后更名为《小说生活》,里面就提到了小说语言的“及物性”,要浸入日常生活,有切肤感。《大逃逸术》中我难忘的及物描写是多次描写的苍蝇拍,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物象是蝙蝠,但姨娘手里拿的是无济于事的苍蝇拍,这个细节及物也值得深思。
但同时毕老师认为,无论小说的语言多么及物,需要有不及物的企图,要有飞升、艺术气质与想象力。这也是我在这篇小说中看出的作者想要努力的方向,其实这也是这篇小说好看的原因。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里曾谈及“轻逸”与“重量”的关系,这篇小说轻的地方做得很到位,所以它具有吸引力,但是现实的部分、历史的部分,想重的地方却没有重下去,这也是许多老师提到的期待落空的原因。
最后,我想回到小说的基本原则,想象力与逻辑的平衡问题。没有人会低估想象力对于小说的意义,但是情节走向、人物内部的逻辑,需要作家有较好的思辨能力。这篇小说想象力有余,几乎是整篇小说的推动力,所以相比之下逻辑性的动力缺失。形象一点来说,故事不是自己往前走,流动出来的,而是作者通过不断抛出的想象力的点子,与元小说的结构去推动的。情节内在逻辑的推动力,可以让小说更紧凑。
胡清华:读《大逃逸术》的感觉和剧本杀特别像,需要你在阅读的时候不停地往回看,来寻找一些线索和暗示,才能够完成比较自洽的复盘。
我认为沙拉木很有可能就是陈传才与三曼的儿子,后文出现的那个暗娼,我们可以猜测她就是陈传才和放羊哑女的女儿。陈传才在他的日记中记载,他与牧羊哑女之间的时光是非常快乐而且幸福的,所以我们姑且看作这其实是陈传才心里真正想要追寻的情感,是一种原始性的冲动,并和社会性的追求同时存在,通过他的两种书写方式呈现,一个是他的日记,一个是给二曼的书信。日记象征着隐秘,实际上这种隐秘的情感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陈传才给二曼的信件因为需要经他人之手,其实是一种开放性的书写方式。日记和书信分别代表了一个人内心的两种欲望相互压制、相互纠缠的状态。
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和牧羊女这种发自内心的原始欲望得到满足了吗?如果暗娼是陈传才与哑女的女儿的话,那么她是一个真爱的结果,那真爱的结果为什么会是一个暗娼的角色?而且还退化成了蝙蝠。暗娼和蝙蝠,都具有浓重的黑暗属性,违背日常的伦理秩序,是一个被围堵的存在。
最后就是细节问题,有一些细节分支过多,产生了阅读障碍,一些联想虽然具有朦胧的意义,但是应该表达得更准确。二曼以老巫婆的身份养蝙蝠,后来又提到如果吃了这些蝙蝠会不会飞起来,我们可以结合这个蝙蝠与陈传才的真爱、陈传才的女儿之间的联系,这个飞起来会不会是二曼这个角色对逃逸的追求?这里可以展开来谈。
初夏:这篇小说熔过往与当下、民间传奇与年代生活、超现实与历史于一炉,很像作者带着我们读者乘一张魔毯,在陈传才和沙拉木的世界、在真实世界和魔幻世界之间穿行。我的感受是这是一个不合时宜、日渐平庸、困顿的青年对自己缺位的父亲的想象。
首先,我倾向于认为陈传才的特异功能是沙拉木想象出来的,我们也想探究产生这种想象的起因是什么,是不是这个缺位的父亲带给这一家情感的影响,乃至他消失之后引发的痛苦的一种连锁反应?是不是他不合时宜基因的传承?
第二点,沙拉木一定要为了写小说才能跟一只女蝙蝠交流吗?现在即使去掉沙拉木对小说的探讨,这篇小说依然是风格统一的,沙拉木这个讲故事人的形象可以是其他职业。
第三点,这个故事是发生在什么时代的?我觉得可以更明确一点。作者心里要清楚那个历史时期发生过什么,陈传才的一生经历过什么,对沙拉木有什么样的影响。
最后,我跟其他的青年作者朋友、编剧朋友交流的时候,我们经常会互相问问题:这个故事跟你的连接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这里面的某个人可能是你家人的影子吗?这个故事最让你兴奋的部分是什么?最让你痛苦的部分是什么?我们回答这些问题以后,可能会有一个完成度更高的小说。这个故事放在舞台上可能也会非常好看,或者作为一个手机游戏也很棒,我们可以从沙拉木、陈传才、蝙蝠女的角度进入,我很期待小说的多种可能。
大头马:我其实很难把这篇文章称之为一篇小说。在我看来,一篇小说算不算真正的小说关乎一个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这个小说有没有活。
一个小说怎样才可以是一个活过来的小说?大致有一些外部和内部的条件。外部条件比如说语言,小说整体呈现的观感、质地,就好像一个人的外表;内部条件就是它的叙事是不是有逻辑,人物能不能打动人,小说的内外部关系一定是统一和稳定的。具体到这一篇,确实是有很多问题,比如两条线索使用了不同的语言,这种语言的不稳定造成了小说叙事上的混乱。
说一些建议,我觉得如果还不是特别成熟的小说家,可以先把一个小说的故事梗概写出来,慢慢扩展到一个大纲,这样对你要创作的东西可以有一个清晰的思路,把握叙事的发展方向,你就更有控制力,也方便修改。
说到这里,我最后提一个去年(2021)看过的我觉得特别好的短篇小说,张万新的《马口鱼》,他也采用了方言写,但是这个小说写得非常棒。
何雨生:这是一篇连我自己都感觉有些陌生的小说,主要是因为这篇小说与我的初衷越写越偏离,甚至无法掌控,过去我写的都是相对比较传统的作品,但我写得越多越会发现,其间冒出的充满怪诞的想法无法安放,自己并未写过类似的文字,然而现在却越发欲罢不能,一种“异境”的诱惑,让我向往某种沉重生活之外的轻盈。
我的朋友王夔说,四十岁之后,我们这块已然板结的土壤上再不会长出什么参天大树,只能来点摇头晃脑的小花小草。确实,要将传统的叙述强行植入现代的技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中年人的写作往往是一个瞬间的想法,然后写着写着又不想写了,只得放在那边等,等什么时候想写了再继续。眼见着“70后”大势已去,就目前而言,我还能有点小想法,还想写点,觉得就蛮好。
回到这篇小说,姨父陈传才仿佛一段隐喻,通篇都只出没于小说家沙拉木的回忆和梦境中,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恰如那段往事显得荒诞和传奇。采用逃逸术这样的意象,不一定是打开它的正确方式,但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极致手段,试图通过它探讨一个人究竟会随着环境而变异多大。缺憾处却在于,自己没能在两条不同的故事线之间建立起某种内在的富有艺术说服力的关联,这是我接下来需要改进的。写至末段,发现姨父陈传才还狡黠地从树洞里探头探脑地看着人世,不禁心头一热,世间不良善,但我们的姨父陈传才依然爱得别无选择。
感谢各位老师的评点,我会汲取你们的建议,继续写下去,尽量往上笨拙地跳一跳,保持住飞翔的姿态。
韩松刚:第一,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题目。但是也就在十几分钟前,我突然觉得可能正是这个好题目伤害了这篇小说。首先,这个题目还是有点大,一个大题目对于短篇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其次,这个题目暴露性太强,指向性太明确。其实,这个作品本身表现的容量是有限的,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边不允许存在太多的空隙。所以我想,是不是起一个相对通俗一点的题目,比如就叫“姨父陈传才”,或者“陈传才小传”之类的,从写作的初衷来说,我认为还是要立足一个朴素的起点。
第二,我个人认为小说的语言还是非常有问题的。文白混杂不说,方言的使用并没有给小说带来表达上的特殊感觉,相反,读起来有点隔。另外,小说的整体语言表现存在逻辑上的不通,前言后语经常会出现断裂,导致语义的含混不清。短篇小说的语言表达应该是很精准的,在这一点上,这个作品还有很大的修改空间。我建议要对这个小说“痛下杀手”,给小说语言包括结构、人物认真做做减法。
第三,小说的腔调问题。一部好的小说应该有自己的腔调,就像一个人呼吸或者说话唱歌,要有一个适度的表现。比如一个歌手,把一首歌唱跑调了,我们不能说他是一位合格的演唱者。同样的,如果一部小说的表达和呈现失准了,不稳定了,那这部小说也就走样了。
李樯:这篇小说最大的好处是我愿意看完,因为我比较关注人物的命运。大家提到的复线结构,具备一种高级感,也自带了某种张力,我觉得这个设计是没有问题的,但处理不好,也是一把双刃剑,两条线要互相辅助,相互推动、相互勾连,它才更成立,更成熟,更有力。
对于今天的这篇小说,我觉得何老师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主体故事的问题,我们到底要讲什么?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亮点很多,但是对各个亮点之间的逻辑关系的处理,都没有有效地达成。
第二个想法,我觉得小说要简化人物关系。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何老师意识到了,但是没有表达到纸面,这样就对读者造成了理解障碍。
我觉得陈传才在失踪之后,厂里的人可以通过他的日记,发现了陈传才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会不会是陈传才使用自己的逃逸术去的那一个地方?他是不是通过自己的逃逸术去了另一个空间,并且在另一个空间里遇到了一个哑女,遇到了自己心仪的生活方式?
至于沙拉木遇见的蝙蝠女,是不是陈传才和这个哑女的闺女,我们可以去设计,进行一个真实的转化,甚至包括开头沙拉木提到自己的母亲。作为一个母亲,陈传才无非就是她的姐夫或者妹夫,母亲为什么会念叨树洞,然后又触发“我”去城里看姨娘,然后牵出陈传才这个故事,难道母亲和陈传才这个姨父之间也有什么问题吗?姨母和陈传才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在想这个母亲和姨母是不是就是二曼和三曼。文章中显得过于割裂了,没有给读者造成一个整体连贯起来的感觉。
小说怎么样把这一个“逃逸”写好?古代的志怪小说除了《聊斋志异》,还有《阅微草堂笔记》《太平广记》《搜神记》,可以翻翻人家怎么写,做一些功课。
庞余亮:这里特别表扬何雨生,他能够勇敢地跨出他熟悉的场所,写一个冒险的小说,当然这个冒险当中他有很多失手的地方,但无论怎么批评,不能丧失对自己写作的信心。最后再次感谢参与今天活动的各位老师。
注:实录中涉及的作品内容为修改前的作品,与本刊刊发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别。为保持现场研讨原貌,相关叙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陈倩阁整理。
首发于《青春》2022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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