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4 13:43:08 0赞 访问量:1987
编者按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34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沙龙由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康宇辰主持,李怡、杨青、姜飞、熊焱、卢一萍、周毅等作家、评论家围绕赖贤帅的短篇小说《氓》和周文的《捞针》,从立意、结构、语言等多个维度进行解读和点评。作者在现场听完讨论,就大家的点评发表自己的看法并对作品进行修改。
卢一萍(作家,文学编辑):读《捞针》让我感觉很奇妙。我不知道作者的实际年龄,但她给了我一种出人意料的成熟感。她身上非常珍贵的点在于有写作的雄心,或者对写作本身有想法,这种雄心往往是支撑一个作家走向文学远方的一种可能。
《捞针》其实是一个关于旅途的故事。我读它的时候刚好也在旅途上,飞机有时候颠簸,就像船在大海里偶尔会颠簸一样。它在我看来是一部具有探索性质,带有一点意识流色彩的小说,可能有向伍尔夫致敬的意味。
至于语言,除了个别毛病之外,语言本身还是有很大的张力。她起笔时就有一种企图让语言经典化的感觉,我觉得这一点对任何年龄段的作者来说都很重要。
这部作品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特点。人物和故事都隐到了文字的背后,显得捉摸不定,充满了先锋意识。现在很多人都不谈小说的先锋性,也不谈小说的探索,把小说写得四平八稳。对青年作者来说,我觉得写作上过于世故,或者企图写得很成熟并不是一件好事。我还是更喜欢这种具有青春期锐气和探索性的文字。
在语言上我们一定要讲究。有时一句话里少一个字或多一个字,在读的时候都会感觉有问题。汉语本身就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们有五言绝句和七言律诗,就是因为每一个字都会影响阅读感受。我有一个建议,也是我自己的经验,那就是作者在写完作品后,最好把它朗读一遍。一旦读出声,语感、语调或词句里的问题一下子就出来了。
以作品开头为例,有不少问题。我们是以人的角度来呈现风景的,你要考虑人的感官如何去接受事物,小说中“不可驱散的深蓝”一句中,天空中的深蓝本来就不可能被人驱散,这种形容超出了合理的范围。再往后看,“活生生”这个形容词用得很别扭。我们小说家要向优秀的诗人学习,因为他们在选择形容词方面更加谨慎,甚至很少用形容词。另外,副词和强调性的词汇也要尽量少用。有时过分的描述会让语言变得拖沓,让叙述显得不准确,所以不要刻意用某些词来装饰你的语言。
文学首先是语言的艺术。我们如果对自己的语言都不负责任,就会对你的作品造成巨大的伤害。有时我们说,小说会越写越难写,因为小说里任何一个细节一旦失真,读者就不会相信你的虚构成立。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我们的目的在于更真实地反映现实。所以,处理任何一个细节时我们都需要注意。
周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作者的描摹很真实而有战略感,但你很难判断她的年龄和性别,这个是非常高超的。作者在“装老练”,她企图让人觉得自己是个至少30岁左右的人,讲述多年前自己青春时期感受到的寂寞、孤独的情绪以及在这种情绪笼罩下发生的故事。这是一种回想的口吻,就像大海捞针,捞出了记忆深处的感触。它是对自己性格或者命运的回望,这种少年的记忆,从教育学角度上讲,是会影响一生的。
一方面,文章的语言是很不错的,但另一方面,语言的细节确实有很多问题,比如“的地得”的乱用。低级错误会让人质疑作者的语言水平,但这位作者的优势在另外的地方。
作者能用很少的语言把最难写的东西写出来,那就是情绪。她对人生有思考,但找不到方向,给读者带来一种迷茫感。可她不甘心如此,她对自己的命运和自己的性格都是不满意的,却不知道怎么去做,只能尝试突破困局。如果单线写这个的话会显得很单调,但这部作品高明的地方在于,作者对于细小的事件可能也有深刻的积累。
我感觉这是一部具有心理治愈意义的青春小说。这就像是叙述者自己的青春故事,通过一个跨年龄层的形象以及两人之间孤独唤醒友善的交往过程,唤醒一段自己曾经一直不愿回忆的疼痛的记忆,最终把它讲述出来。这就是心理学的叙事疗法,“我”终于把一切告诉一个来自异国的长辈时,梦境得到了释放和宣泄,但这又是一种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讲述。作者隐藏了主人公的性别和年龄,他与这个人的关系,以及他13岁的那次遭遇,都是一些非常一言难尽的个人感觉,这种恰好就是美妙的文学表达。
还有,小说叙述者不管是对自我的生命体验,还是对周遭事物的感受,都非常细腻敏感。作者在很多地方都说了半句,留了半句,这是有意为之。她还使用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即选择一个人的微表情。很多人可能都会跳过这一点,那就是Goddard在进餐时咬着自己的下唇。从医学的角度讲,不断地在无意识中做出这种微表情的人,其实处在焦虑状态,处境孤独,并且曾经在童年时期有心理阴影,他的孤独和主人公很可能是类似的。
康宇辰(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专职副研究员):这篇小说我读了以后,觉得细节中有很多精彩之处,但对整体的连贯性和结构性的印象不是特别深刻。我知道作者可能在文中铺设了一些像地下管道一样的线索,但读者的感受也可以供作者参考。文章给我的整体印象有一点零碎,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小说和诗歌这两种文类略有不同。在我看来,小说是从讲故事的传统中发展起来的一种现代市民文化中重要的艺术形式。不管小说是先锋的还是怎样的,都要有一种抓人的,能够让读者看下去的动力,但这部小说的叙事动力不是特别显著。
我其实觉得先锋小说可以非常好看。比如,王小波很先锋,而他的小说的可读性也非常强,所以先锋性和可读性不是矛盾的。作者有一种先锋的抱负,她的修辞很独特,氛围和造型都做得非常精致美丽,但故事的抓人程度还略有一点问题。这部小说让我想到现当代小说中一个重要的流派——诗化小说。我觉得诗化小说或戏剧化的小说虽然路径不同,但把各自的路走到极致,都是成功的。
如果从诗化小说的角度来看这部作品的话,很多场景都给人一种电影般的具有蒙太奇色彩的画面感,而且特写居多。我觉得作者有在一瞬间抓捕造型的能力,有一种浓郁的诗意,这是一个优点。我觉得《捞针》是个有元小说意味的标题,读起来就像是捞针的过程一样。她有她的底牌,但这个底牌藏得比较深,我们大概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一个有关心理创伤的故事,但写得太朦胧了,让读者觉得有距离感。
这部小说的叙事语言非常有修辞上的美感。不过,我和两位老师的意见也是一样,语言还是要经济一点。我觉得无用的文字不一定不好,闲笔其实也是有用的,但是一些细节的书写和氛围的渲染如果用得过了,就会给人一种刻意的感觉,这就不够精练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小说的原材料要怎么用。《氓》和《捞针》体现了两种不同的发展方向。《氓》的原材料用得非常老实,你会觉得他的故事是按部就班写下来的;而《捞针》虽然有原材料,但用得非常捉摸不定。我觉得要想把原材料用好,需要作者用心去记忆,这样才能写出既有生活底子又能出新出奇的有创意的小说,这是一个很值得我们去学习的问题。
刘秀林(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生):《捞针》这篇小说非常值得肯定的一点在于丰沛的感受力。用一个比喻的话,我觉得它很像今天的天气,像空气中悬浮着小水滴的感觉。
说到感受力,我想到了最近大家对ChatGPT的讨论。从发布到现在,它已经取得了非常大的进步,它有极强的学习能力。不过,ChatGPT有一个终极弱点,就是没有感受能力,所有的创作来源都是“二手”的。因此,我认为在这个人工智能时代,感受力是宝贵的,基础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创作能力。当然,感受也只是一个开始而非结束。当我们拥有了丰富的感受力,马上就会进入关于情感的节制和泛滥的议题的探讨。
不知道《捞针》的作者有没有受过海明威或者卡佛的影响,中短篇创作很难绕开这两个作者。受“冰山理论”的影响,大家喜欢在作品中营造一种凝练的、悬疑的氛围,不把所有的事情都讲清楚,给人一种犹疑不定的感觉——这也是《捞针》给我的一个阅读感受。但在我看来,“冰山理论”至少不适合创作新人去学习。尤其在创作初期,我们很难分清什么叫模糊,什么叫简洁——这两个美学特质可能只有一线之隔,但如果创作功力不够深,就很可能偏向另外一边。《捞针》这篇小说就有倒向模糊和含混的趋势。其实作者是有想法的,但小说整体来看还是偏于松散,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
没有任何一个创作者是天生节制的。创作活动一定来源于强烈的感情驱使,而感情本身一定是扩散的,蔓延性的。那为什么我们在文学艺术史上仍然能看到非常理性的作者和作品?我认为这些都是有意为之,甚至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你的题材必须这样提炼的时候,感受力也就一定要服从于这些形式的约束。我想《捞针》在形式上似乎也要有这样的自觉。这或许是《捞针》的作者今后需要面对的问题。
陈薇丹(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学生):我在阅读时更在意基础的文本和内容,即文字作为工具,如何将发生了什么、人物感觉到什么表达到位。至于中心思想,在好的文本和内容的基础上,它会像香味一样自然地散发出来,所以我不会去细究。
《捞针》最遗憾的地方就在基础部分。在接受文字运输过来的情节的时候,我感觉很多句子和修辞单独看很抓眼,但它们之间的连接却不顺畅,让人很难真正地走进去。我觉得原因是逻辑顺序的混乱,作者没有处理好文字在质感上的关系。
我先以开头为例解释一下:“我能听见一些低声细语……遥遥地绵延出去”这一句的意思容易理解,但潜在的感觉上有着不自然的割断。“我能听见一些低声细语”是一种有声的、私人的质感,“但是身侧的人都沉默着”,又是一种沉默的、向周围观察的质感,“声音不知从何传来”又是有声的、私人的质感,这样一句话之内就一响一静一响,一收一放一收,始终有一股力量阻碍着读者的感受连贯成流。而这篇文章所具有的那种寂寞、略微迷茫的气氛,恰好就需要读者的感受能连贯流淌起来,否则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句子之间衔接不畅的致命之处在于,读者阅读时不会觉得有问题,但理解已经出现了潜在的隔阂。诚然,平时我们不会也不必如此钻牛角尖,但不细究不代表我们感受不到这些。这反映出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我猜测作者写文章的动机可能来源于细腻的意象,并且动笔前脑中已经有了丰富立体的想象。她比较执着于还原这种氛围,所以努力去抓很多“点”,也抓得很漂亮,但中间的连接出了问题。文字的组织逻辑和记忆逻辑、影像逻辑是不一样的。如果同样的内容是用影像或者亲身经历的方式传输给读者,那我提到的问题就全部不成立了——因为它们都可以同时通过视听触嗅等传递出来,根本不用在意感知的顺序。只有载体是文字时,这些问题才会存在。文字的感受偏向单线,如果直接将影像和记忆压缩成文字,而不进行深层的逻辑调整,就会显得凌乱。作者可能就是在这方面松懈了一些。
周文:很荣幸参与本次小说沙龙,大家能够如此细致地阅读我的作品,提出恳切的评价,我由衷感到高兴。
我自己是一位很不成熟的小说作者,目前创作还停留在试验阶段,这种成长机会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语言上的不足的确是我作为新人作者尤其应该注意的问题,接下来我会刻苦修炼,尽量让自己的语言真正达到纯熟。虽然在写作过程中悄悄装了一下老练,但语言和心智上的不成熟肯定是表露无遗的。
我创作的最初灵感来源于一个虚拟场景:我睁开眼,面前是广袤荒凉的海底。孤身一人在昏暗的深海里,不觉得恐惧或压抑,只能体会到生命本身的运动。这时候,海水里一个细小的光斑吸引了我的注意——捧在手心看,是一根银针。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针的光芒多么稀有又令人动容。可是,回到海面上以后,它的光芒对我的意义何在,我又该怎么对待这个小玩意呢?于是就有了“捞针”这个议题。我想探讨一个人在特定的心理状态下会产生怎样的特殊关系和反应,一旦这种状态和环境瓦解了,一切的意义都会变得完全不同。这部小说中的任何一对关系,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用“捞针”的行为去类比。
注:实录中涉及的作品内容为修改前的作品,与本刊刊发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别。为保持现场研讨原貌,相关叙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周文整理。
本文首发于《青春》2023年8月刊
编辑: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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