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9月刊 | 复旦大学 宋炘悦:短评二则

作者:宋炘悦    2023-11-14 16:00:58   0赞   访问量:4112

生命书写的复杂向度——读《斯通纳》

“生命”是古今中外诸多作家关注的话题,展现人物的成长过程也是作家们常用的创作方式。在聚焦人物成长时,“截取特殊的时空面”最易表现冲突、塑造人物性格,但是,美国当代作家约翰 · 威廉斯的《斯通纳》却恰恰规避了这种写法,将叙事时间延长到主人公的一生,以密苏里州农家子弟斯通纳选修的一堂文学课作为叙事起点,拉开一条主人公成为大学老师、结婚生子、教学退休直至衰老死亡的漫长马拉松。回首以“知识分子”为书写对象的中国小说,我们会发现,从清代的《儒林外史》到20世纪40年代的《围城》,再到斩获“茅盾文学奖”的《应物兄》,这一系列作品最终都指向了对各种压抑个人天性的系统或体制的批判,因而在情节上频频采用带有强烈预设性的“展示”(representation)手法;《斯通纳》却以平淡的笔调着力于主人公蹚过生命河流这一过程本身,整部小说呈现出一种不疾不徐的“叙述”(narration)笔调。事实上,正是这种耐心细致地容纳一人一生时光的“叙述”,在经典的知识分子成长小说写法之外,辟出了别一种生命书写的复杂向度。

这部小说中,最动人心弦的便是斯通纳生活中“前行”与“顿挫”、“流动”与“凝定”的交错并置。在斯通纳的生命历程中,他每朝前一寸,身后就断裂一寸:在“求学”与“归家”之间抉择的犹豫、教书时磕磕绊绊的上下级关系与师生关系、在实践自我理念的道路上与几位朋友的“分道扬镳”,都是“前行”时无可避免的“顿挫”,也是在“流动”中为“凝定”之所赋形的动态过程。这番动静交错的游弋间,最令人动容处还是青年斯通纳做出留校学习决定时的频频回望——书中如此写道:“灰色引导着他的眼睛向外向上看到天空,他望去的天空似乎通向一种自己还无法名状的可能性”,但这种期待和渴望之后“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仓促中选择的目标,感觉自己放弃的这个世界充满吸引力”,被农场解雇后斯通纳也感到“有种恐慌的刺痛感。好像自己与昔日生活之间最后的那条纽带被割断了”([美]约翰·威廉斯:《斯通纳》,杨向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在经典的成长小说或英雄复仇叙事中,“往昔”与“未来”很容易被粗暴地贴上“勇往直前”“为理想抛弃一切”等具有强烈断裂性的标签,作者也意图就此打造出一张新/旧天地两相隔的蓝图。但是,恰恰是新-旧地带的模糊之处最为沉静却也最激烈,暗藏着个体生命鲜活宝贵的经验。至此,斯通纳不再是被先验概念/理念定义的模板,而是一个以坚定会心的微笑与隐而不宣的挣扎“铸造”出自我生命活性的“人”。

实际上,人只要生活在世俗中,就不可能永远处于“革命”状态,以生活稳定为鹄的,就必然接受规范化、理性化、制度化,纯粹的卡理斯玛权威经过一段时间也必然会例行化(routinized),转变为传统型权威或理性的与法律的权威。(马克斯·韦伯将支配类型分为理性及法律的支配、传统式支配、卡理斯玛式支配。第一类支配的基础是确信法令、规章必须合于法律以及行使支配者在这些法律规定之下有发号施令之权利;第二类支配的基础是确信渊源悠久的传统之神圣性及根据传统行使支配者的合法性;第三种支配的基础是对个人及他所启示或制定的道德规范或社会秩序之超凡、神圣性、英雄气概或非凡特质的献身和效忠。希尔斯认为其他两种权威是卡理斯玛式权威的派生,传统的或理性的与法律的权威之所以具有效力常常是因为人们对这些权威所具有的卡理斯玛具有一定的信赖。)个体游动于生命长河,并没有“最理想”的选择,人最终要接受一种能够为之承担代价的选择——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作者传达的这种认知并不能与“虚无主义”画上等号。书中如此形容青年时期的斯通纳对“远景”的希冀:“他眼中的未来,不是事件、变化和潜在可能的涌流,而是犹如前方的一块领地,等着他去探索。他把未来看作那座宏大的大学图书馆,可能会从侧翼新起楼宇,还会增添新的图书,然后又清退掉旧书,但是其本质仍然基本不会改变。”([美]约翰·威廉斯:《斯通纳》,杨向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这种探索生命的方式,正像里尔克笔下“瓶”与“水”的关系:“瓶”固定住根基,为盈增莫测的生命元素——生死、高尚精神、伟大人格、孤独本质等等建起了纪念碑,而其中的生命元素变动不居,蕴藏着随时迸发新光景的巨大潜能。在小说的后半本,面临上级与学生的刁难,年近中年的斯通纳并非一直处于被动之位,他一步步稳住“心锚”,从将自身幸福、烦忧寄于“大环境”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最终走向了坦坦荡荡践行“心之所向”的道路。

这便是个体生命“绝望”与“希望”的辩证法:绝望之地的下方,亦有希望的潜流在暗中涌动。歌德在《浮士德》中借魔鬼之口说:“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人类整体确实可谓“生生不息”,而斯通纳生活中“前行”与“顿挫”、“流动”与“凝定”的交错并置却昭示着:穿越生命长廊,个体脚步的且行且止才是常态。较于“成长小说”“反成长小说”梯度写法中对生命的暴力规划,约翰·威廉斯对斯通纳生命历程的这种“螺旋式”写法,正体现出对现实中个体生命复杂向度的体悟与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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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青春》(大学生文学期刊)2023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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