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12月刊 | 湘潭大学 曹志芳:落不下

作者:曹志芳    2023-12-15 13:55:50   0赞   访问量:4037

山雨

扎史喜欢喝酒,他还有一条叫巴桑的狼狗,村里人都笑话他给狗起了一个人的名字,扎史微凹的嘴角在听到这话后轻轻抽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故作深沉地说道:“这狗是我的兄弟咧。”

早上五点的村口,一人一狗正朝着山头走去,平日里不说话的扎史今天轻声哼着歌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新换上的鞋,然后学着村里的孩子,踢飞了一片落叶,接着抬起头,放慢了脚步。走在前头的巴桑听到声响,立马撒腿跑了回来,在确认没事发生后,又返回为扎史开路,雾气还未消散,巴桑的背影被揉进大山,它们立在扎史的眼前,说着千千万万。

山间的路不好走,逼得行人不得不把时间拉长,松木拢起的清香包围了整座山头,连人的手指尖都被染上了绿,这条不太好走的路,再一次接待了这对不一样的兄弟,这里的松木从地底往上疯长,连接了天地,也破开了泥尘,每一棵树都代表着一个人,他们在山脚的村落出生,死后来到山顶,俯瞰云泥。扎史走到一个土堆旁,从兜里掏出檀香点上,香雾顺着空气流动,飘到扎史的鼻尖又匆匆溜走,巴桑在他旁边转了个圈,两只眼睛停在扎史身上,像是疑惑,又像是注目。雾气缭绕着鸟叫声,野草间欲滴的水珠在人的眼里晕开,巴桑不知道里面住着扎史的母亲,那个慈祥的老妇人,会温柔地抚摸巴桑脊背上乌黑的毛发,巴桑呜咽了一声,它趴下自己的身子,用脊背轻轻地蹭旁边人的裤腿,与此同时,一只蚂蚁被刚好滴下来的松脂包裹,在这个寂静的早上,没有人知道有一只蚂蚁将成为琥珀,也不会有人见过这一人一狗弯曲的身影。

山雨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的,一眨眼的工夫,雨滴砸在地上的声音就溢满了整座大山,扎史他们来到一个能遮雨的山谷,头顶突出的岩石拦住了气势汹汹的雨滴,砸落的声音却被放大了数十倍,扎史蹲在石块上,用左臂圈住巴桑,手掌顺着它的毛发一遍遍抚摸,他的眼睛透过山林看着远处朦胧的村子,瘦削的脊背和沉默的性格使得扎史就像是一个异乡人,扎史知道村里人喜欢谈论他,谈论他这个没有太多男子气概的人,谈论他和他的狗兄弟,扎史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普米男人,他的眼睛里有常年化不开的愁绪,他像一口被废弃的古寺里的鸣钟,满堂落叶,顾影自怜。渐小的雨声唤回了扎史的思绪,他那老者般沉重的眼神在对上巴桑时变得清朗,他顿了顿,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落过雨后的青草都探起了头,他们尽情地抖动身姿,戏弄着行路人的衣角。好不容易来到了山脚,还要继续穿过玉米地,湿哒哒的衣服贴着扎史不太炙热的皮肤,分不清身上的雨是来自山间还是田野。

缄默的人不善言辞,但扎史总能一语成谶,回到村口,看着家人慌乱的神色,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笑容:“我只是去看看我睡的地方咧,没事,没事”,说完便带着巴桑往家里走去,身后呜咽的声音被距离吹散,火塘里的柴火星子滋滋作响,扎史换了衣服,没再说话。第二天早上,扎史和家人坐上了去省城的车,巴桑追了出来想要和他同行,它已经习惯了为扎史开路,扎史蹲下身子,和他的狗兄弟额头相抵,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奈何风太大,没有人听清他说的话。半个月后,扎史回来了,他永远地睡在了母亲的身边,就像他刚出生时那样。在这之后,巴桑也倒在了门前,扎史的儿子把它埋在了后院,那里有一棵海棠树,每年都会开花。

村里人后来都说扎史是被酒害死的,而他的狗兄弟巴桑则是被人下了老鼠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和一条不会说话的狗,村子里最安静的两兄弟,他们隔着一棵海棠树,隔着一座山相望,他们睡在黄土下,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亲兄弟。

深山里又落起了雨,这场山雨来得浩浩荡荡,它打湿了扎史坟头的格桑花,也透过海棠树的枝丫落在了巴桑身上,雨水从泥巴缝里钻进去,在山雨欲来之后,这两兄弟终于在地底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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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青春》(大学生文学期刊)2023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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