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马:梅林之夜

作者:大头马    2022-07-21 10:22:13   69赞   访问量:19661

我是这座城市的一个临时访客。几个月前,我跟着我的田野调查对象从另一个城市迁徙而来,他是个尼日利亚人,专事廉价货进出口生意,假劳力士、三分之一价格的苹果手机、花里胡哨的乔丹运动鞋,最近则主要是日本品牌标识的衣服,据他说,都是真货。尼日利亚人在弥敦道的重庆大厦B座二层有一间逼仄的店铺,为了完成我的低端全球化贸易研究论文,我在重庆大厦也租赁了一个单间,每天起得比尼日利亚人早,睡得比我老板晚。单间一晚两百块钱,按月租赁七千块,比按日租还贵,我想不通。

刚来时还没入夏。一天,尼日利亚人宣布他要休假三天,并劝我也给自己放个风。“我不明白你干吗天天待在这里,你的生活今天和昨天有什么区别?”我怀疑他其实是去同二层东南角那一家印度餐厅老板的女儿约会。手机推送上每天都有艺术展、电影展、购物中心促销活动的消息,我从来也没打开过。等到我终于走出这个密密麻麻仿佛魔方一般的巨型建筑物,搭地铁去城市的另一块陆地,刚走到地铁口就脑门冒汗。阳光灼热,原来是夏天了。

“阿瓦隆”这个游戏,其实5至10个人都能玩。不过最好是7或8人,这样双方的势力才会比较均衡,每个玩家的游戏体验都会蛮好。并且,可以出现更多的角色,让游戏更加有趣。在这些角色中,大家似乎都同意,“梅林”是那个最重要的角色。

我对梅林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法师,法力无边,睿智无比。他能够知晓未来,变幻自己的模样。在许多传说故事里,他都曾出现,不过,这些故事我一个也没有读过。在“阿瓦隆”里面,梅林同样是一个接近于开挂的角色,他能看见除了莫德雷德外所有的坏人。也因此,除了与好人争夺任务外,坏人还有一个胜利的办法,只要刺客能够刺杀梅林,坏人就能赢得胜利,不论好人是否已经取得了任务的胜利。这也意味着,亚瑟王的忠仆们,都要尽可能地保护好梅林,也就是假装自己才是梅林,迷惑刺客。

“据说梅林这个形象来自两位真实人物。”杨说。

“哦?说说看。”我说。

说这话时,我俩正站在大卫那栋公寓楼下抽烟。门厅里散发微暗的光,一支快要燃到尽头的烟夹在杨细长的手指间。“第一位是个吟游诗人,叫米尔丁,传说他目睹过战争之后便发了疯,逃离了文明,进入浓密的森林,成了一个怪人。”杨说,同时将那支烟熄灭扔入垃圾桶。

“第二位呢?”我问。

“我忘了。”杨说,同时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

“真的假的?”我问。

“真的。大学时我选修过一学期英国文学史,这是第一节课讲的。从第二节课开始,我就没再去上。”杨说。

“你去做什么了?”我问。

“练琴。一直都在练琴。”杨说,“哦对了,上次,多谢你。”

杨如此郑重其事,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岔开话题:“我觉得梅林有点像姜子牙。你不觉得吗?”

“姜子牙?”杨问。

“就是那个辅佐周文王、周武王讨伐殷纣王的老公公,姜尚,字子牙,别名姜太公。”我说。

“我知道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杨说。

“哎哟,还不错嘛。”我夸赞他,“你还知道这个典故。那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不知道。”杨老老实实承认。

“姜子牙在被周文王发现并成为他的军师前,度过了很久一段郁郁不得志的生活,他做什么都不成功,做小贩、做小官,都不行,后来干脆隐居山林,在河边以钓鱼为生。但是呢,他钓鱼用的是直钩,别人就笑话他,你这样怎么能钓上鱼来呢,他就说,我要钓的鱼是自愿上钩的,我不必用弯的鱼钩来强迫鱼。愿意来就来,不愿来,就算了罢。”我说。

杨若有所思,没有觉察到手中的烟已经又一次燃尽,就快烧到手指。我伸手过去,将那支烟从他的手上拿下来。

针对“阿瓦隆”整个游戏,乐姗有个简单而巧妙的解释:“它就是代议制民主。”听到这个解说时,我立刻搞懂了游戏的流程:一共五轮任务,每一轮任务由一位玩家提名执行任务的人选——每轮任务需要的人数会不一样,如果多数人认可这个人选组合,就通过,执行任务的人可以选择让任务成功或失败,只要有人选择失败,任务就会失败。最终,好人需要拿到三轮以上的成功,坏人则要拿到三轮以上的失败——或成功刺杀梅林,来决定哪个阵营胜利。听上去又很复杂,但一旦加上代议制这个关键词,就能让人立刻明白:这个游戏就仿佛两个党派在竞选总统班子,每个党派各出几个竞选人,最终,由大家共同决定哪个竞选人组合可以号令国家机器。

“不愧是学法律的,乐姗脑子就是灵额。”大卫说。

大卫只有在和乐姗对话时,才会偶尔讲上海话,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是上海人。乐姗和我是大学同学,和大卫是中学同学。那天,我顶着烈日搭地铁去逛一个艺术展时,与乐姗继大学毕业后再度重逢,我们都没想到还能认出彼此,惊喜又惊吓。我们没能讲上几分钟的话,她很忙的样子,给我发了那个地址,让我晚上与她在那里见。我没想到她是让我去参加一个完全陌生的聚会,后来才发现在大卫家出现的人常是如此。那里白天是一个家,夜幕降临时就变成了小酒馆,到周末的“阿瓦隆”日,则变成了亚瑟王的一张圆桌。

那晚我独自下楼抽烟,再上来时,发现气氛有些奇怪。

“那你怎么看那些无辜的死者呢?他们什么也没做啊。”乐姗问。显然,他们之前在谈一个严肃的话题。

杨沉默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不赞同就意味着反对,如果是为了达成理想的目标,一些牺牲……也是必要的吧。”

他说完这样的话,气氛变得更加奇怪了。一时无人说话。大卫在低头玩手机(事后想他这个样子还真是罕见)。枝幸起身收拾茶几上的杂物,莎莎和阿杰拥在一起,莎莎看了杨一眼,便转头继续和阿杰一起盯着电视。张健伟,那个酒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无法分辨他是沉醉在酒中,还是对刚刚发生的交锋不置可否。只有在乐姗的脸上,我才看见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听见了什么恶心的话语。

这一幕的发生实际上非常迅速,却永恒地凝结在了我的记忆中。而那时我还远远没有像后来那样深刻地意识到,裂痕和动荡从那时就已显现。我还带着初结识朋友时新生儿般的好奇,当我把目光重新落回杨的身上时,那双优雅漂亮的手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我的心灵。

“哇,你的手真好看。”我惊叹道。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杨的手,他一下显得有些局促,仿佛梅林被识破了身份,变回了他自己。

“真的诶。”莎莎附和道。紧接着,像一把勺子揭开了双皮奶的奶皮,人们的交谈声、笑声、倒酒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人间的声响陆陆续续回到了这间客厅。

大卫得意地说:“那当然,他可是这里最好的古典吉他弹奏家。不然,我也不会请他来教我啊。”

尼日利亚人说,你恋爱了。我告诉他,专心卖你的数据线,别管我。尼日利亚人说,你以前发呆时脸上不是这个表情,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你的论文一定很难。我说,你知道就好,现在快好好接待你的客人,月底我需要一个准确的交易数字。尼日利亚人说,我年底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惊讶地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他说,这不是告诉你了。我说,这太突然了。他说,我要结婚了。我问,是那个印度餐厅老板的女儿?他笑嘻嘻地说,你不笨啊。我反击道,你也不赖啊。最后,尼日利亚人让我放心,假如那时我还不能完成论文,他会把我介绍给其他在这座大厦卖数据线的尼日利亚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尼泊尔人。

那晚之后,我成了“阿瓦隆”日的新玩家。尽管对所有游戏都欠缺兴趣,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大卫夫妇的邀请。那是当我听说杨也是这个游戏局的常客之后。第一次的赴约并不容易。前一晚我的房间断了热水,不得不一大早找尼日利亚人借用了他家的盥洗室洗澡,他非常信任地把钥匙交给我,起先还让我有些感动,等到我走进那个满是废旧纸箱、编织袋、电子垃圾挤占的房间,艰难地打开那扇仅容一个人站在里面的厕所时,这才明白尼日利亚人脸上不怀好意的笑是什么意思:厕所墙上沾着看不出是什么液体的斑点,我勉强克制住不必要的联想,直到在天花板上看见了一个咖啡色肤色女人的全裸照片。

莫甘娜的存在就是一个对于派西维尔的干扰项。如前所述,派西维尔能看见梅林和莫甘娜,却无法分辨谁是谁。因此,莫甘娜的目的就是假装自己是梅林,让派西维尔判断失误。这个角色并不容易玩好,对派西维尔来说,他只要观察几轮,很快就能分辨谁是真梅林。

……

(文章有删节)

作者简介

大头马,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九故事》、长篇小说《潜能者们》。作品散见于《收获》《小说选刊》《花城》《十月》《小说界》《上海文学》等。

原文首发于《青春》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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