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1月刊 | 东南大学 倪若鸿:单向街

作者:倪若鸿    2023-01-06 15:39:50   2赞   访问量:8944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一辆车上,人斜着半条腿,一高一低地蹒跚着往前走,车上的男人想朝他按喇叭,被身旁的女人止住了。初冬的天气早就泛起了寒意,而他穿得很单薄,一身蓝色工装,戴了顶橘黄色安全帽,蓝黄对比的鲜明色块构成了他给人留下的全部印象。我被摆在挡风玻璃下的台面上,低一些,也离他近一些,我能看见他在安全帽下压了顶黑棕格子的绒帽,露出一点起了毛的边。身后的男女起了争执,男人把车窗打开,冷空气灌入,二人的声音被冻住了一小会儿。我看见他没塞紧的上衣被风吹起,露出内衬,天幕一般的浅灰,被水洗得发旧。响起的喇叭似乎让他尴尬了一下,贴着身体加快了步速,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摁喇叭干什么?你没见他腿脚不好吗?”副驾驶上的女人把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桑葚色的指甲明晃晃的,我认出是这年的秋冬新品。“来这儿办事办这么久,现在在这省时间?”她瞥了一眼男人,对方不作声。从路线的行驶到出门前的领带,再到家里渗水的墙面和女儿扎的马尾辫,女人一连串地把话吐往驾驶位上的男人。男人似乎耐心地听着,食指敲击着方向盘,直至听见女人提起我,终于沉不住气,两只大手往方向盘上一拍,汽车发出刺耳的笛鸣。“那你来!你开!”

我不知道像这样的争吵在车内发生过几次,但我是第一次来这附近,窗外的景比车内的人更吸引我的注意。男人转方向盘驶出建筑工地的大门,又兜兜转转开了一阵,驶入一条东西向的路,车头朝东,左侧是一条长街,屋宇嶙峋成声浪的形状,时不时在缝隙里看见攒动的人头,构成标尺上的刻度线。两个、三个、五个……我算着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他早就不见人影了。身后的两位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从车到房间再到垃圾桶,这不是二人的行动轨迹,是我的,我在他们的争吵间成了女人的泄愤工具,她毫不留情地把我扔了进去。

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臭烘烘的井,垃圾边沿堆成一个高而深的不规则井口,上面衬着苍白的天。我被卡在两片菜叶的缝隙里动弹不得。四周的黑往我身上压,叶间的缝隙让光线探头探脑地挤进来,很勉强地打出一道光晕。他伏在那沿上,拨开上层垃圾,一只黑手朝我压过来。我被塑胶手套的气息包裹着,又进了他的布袋里一路颠簸。我不停被包里的东西碰撞,发现是几颗带着水波纹的卵石,摩擦间发出疙疙瘩瘩的声响,旁边挤着一瓶黄白相间的药罐,贴着使用方法和时间,字写得大而醒目。我的身下压着一块布,上方有一个夹层,冒出几块蓝绿色的发皱尖角,我猜这是许久未见的现金。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我取出来,洗净我身上的污渍,擦干我身上的水痕,拧开我闻了闻,放在柜子上。

我是一瓶躺在香槟色绸缎里的高级香水,前调是丁香、肉桂、玫瑰、黑加仑,中调带着檀香木与广藿,夹着树莓,后调是麝香、琥珀以及安息香脂,我在黑曜石色泽的玻璃柜台上安然看着来来往往的额头、眼睛、鼻子,看着它们经过、驻足、欣赏,直到一个女人把我买下。我被女人从暖光灯那儿请下来,被导购员滔滔不绝地介绍层次与留香时间,我的味道从铺陈的名词变成了一个个跳跃的形容词:辛辣、脂粉气、动物般骚腥。又从一个个形容词跳到另一个名词——他闻了我很久,迟疑了半天在纸上写:“有点像痱子粉。”

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携带气味,文字真正勾连起的是记忆,是共同的经历。我不知电光石火间是哪一株神经纤维刺激到了他,让他在深思熟虑后给出这样一种答案,但从此我有了一个确切的味道,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沙沙的纸笔间,我作为一瓶淡黄色的液态痱子粉,被定格在了纸上,也被定格在了这间屋子里。

我是一瓶香水,瓶是我的骨肉,水是我的血液,香则是我的灵魂。当他把我拧开,往手上喷了一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就随着空气一起四散在这间屋子里。当下这间房间是卧室兼书房,一桌,一床,一个矮矮的红木柜子。桌子靠在朝南的窗户上,顶着几排架子,堆着些参差不齐的书报,缝隙里塞满了路上的小广告与腐烂或是被做成了标本的树叶。架子下面堆满了纸,偶有看见几支笔,一两个光发黄的台灯。枕头旁是层叠起来的衣服,款式不一,但旧得类似,豆腐块一样垒着,每一块都约有半米高。房门推开,我被气流冲到走道里,看见走道上散落着不同颜色的酒瓶、被压扁的塑料瓶与数不胜数的瓶盖。客厅里是一张被磨得有些凄惨的沙发,几个烂兮兮的枕头,粘着些许没处理干净的动物毛发。南北方向的窗户敞开着,我又在厨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了几百个方便面调料包,近百双筷子,十几个陶瓷杯与塑料碗。那一刻我意识到这间屋子的灵魂与我不是一个量级:我精巧,只有五十毫升,是上千元的贵价香水,这间屋子廉价,但灵魂满溢出来,兜也兜不住。最后我回到他的房间里,回到那个有浮雕装饰但油漆已经斑落的架子上,被一只手拿下来。

第二天,他把我带出门,这天的他似乎不需要工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发觉这是一条东西纵横的街,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房檐,从高到低依次排列下去。他住在西边的矮屋中,和其他屋交错成密匝而有规律的鱼鳞。东边楼房直直蹿入日出时的太阳,砖红色的墙面把朝阳切割得四分五裂。每日,一辆垃圾车从东驶入,将垃圾陆续送往西边的垃圾填埋场。他和运送垃圾的人有几分熟络,对方也就默许了他翻找的行为。他朝着从矮屋里出来的人打招呼,给坐在竹藤椅上的小女孩闻我,小姑娘揉着眼睛,凑近来嗅了嗅,很明显被呛到了,屋里的女人冲出来把她抱进去。他依旧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屋门都是朝南的,北边各有一个窗户,家家拿帘子遮住。街道不宽,勉强能容一辆车或四五人并排通过,路两边是花盆,下面垫着排水口,旁逸斜出的树枝和绳子缠在一起,挂着滴滴答答淌水的衣服。我在这条街上受不到什么欢迎,每一个过来招呼他“老伯”的人都被邀请闻闻我,每个都嫌我熏人,他一步一步地把脚印按在路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又很快被太阳晒干,隐去了踪迹。街旁不远处有个车道,因为是单向行驶,这条不算太短却又不值钱的街也就跟着改了名:单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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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青春》大学生文学期刊2023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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