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6月刊 | 安徽师范大学 卞文豪:夜庵

作者:卞文豪    2023-06-20 16:48:08   1赞   访问量:4523

小银杏被捡来的时候,淠河湾的水尚未解冻。那天刚过了正月十五最热闹的档口,庵院大殿前的广场上,香火混着泥。老尼姑独守空庵,事事要独自上心,自早上做完斋事之后便从南往北细细地扫尘。隐贤集的元宵节庙会自古在此举办,是淠河两岸、寿霍两县最大的集会,来往香客、游人络绎不绝,借此良机,许多平日难见的商贩,像烤羊肉串的、卖小兔的、套圈的、摆古玩的,两天前就列阵在庵前土路旁。于是老尼姑在扫尘时,能遇见一些稀奇的物件,最多的是细小竹条削成的木签,横七竖八和在泥里,缺德的插在门前两棵银杏树的花坛脚下,像发出的小芽。但一是自老尼姑出家来此的几十年里,银杏树只结果而从不生旁枝,莫说发芽;二是清心寡欲的生活使她耳聪目明,能分辨出过上泥浆的木签与树苗的细小差别。她便上手,一根一根拔去,嘴上顺带念叨着“罪过罪过”。在她看来,这无异于肉中取刺。

老尼姑从早扫到晚,神思不知迷瞪到何方神佛处去了,银杏树上的老鸹也从早叫到晚,维持着“啊呀啊呀”的节奏,叫人深陷其中,认为它天然存在,是淠河湾的一部分。

而当老尼姑企盼着今后将近一年的清静日子时,院墙外传来别样的窸窸窣窣,她提着扫把出院门转角看去,一个赤裸的小孩正坐在银杏叶堆里,痴愣一般,不哭不闹。由此她被叫作“小银杏”,跟着老尼姑一天天长大。

小银杏的突然出现对于整个隐贤老街特别是我们这一群孩子来说,是石破天惊的一件大事,毕竟邻里乡亲,街头巷尾,各家人口的增减可谓了然于胸,而我们伙伴间从小玩到大,也是从来的一群,如今多出个人来,这让我们诧异。

我们便在一天上午围坐一圈,询问起这个随着大部队东奔西走,总是落在队尾的女孩的来历。起初我们用目光死盯着她,但尚年幼的我们不具备明察秋毫的本事,只是希望心中万般疑问能无声地传进她的心房,而答案也无声地让我们明晓,这是因为极少见到陌生人,于是缺乏与之沟通的经验。此时的她在我们心中,可以是一头小兽,也可以是一只人形的妖。

沉默许久,作为领头羊的我先发问:“那个,你从哪儿来的?”小银杏怔怔站着不动,仿佛听不懂我的话,而天生聋哑的亮亮拽了下我的衣角,两眼一挤,意思是我可以做翻译,也许对方是个聋哑儿。于是我把原话复述给他,他拍了拍小银杏的肩膀,意思是叫她看向他,他咿咿呀呀手舞足蹈起来。小银杏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声。她转头看向尼姑庵,意思是她从那儿来,大家这才放下恐惧,原来她也是我们隐贤人。

后面我们便轰地像往常一样喧闹起来,失去了神秘的小银杏也顺带失去了好玩的成分,我们的兴趣再次从好奇解脱。而小银杏因为她的身世和性格,被我们叫作“小尼姑”,她不恼,唤她她也应,从此跟着我们上蹿下跳,四处疯闹。

大人们自我们嘴里听到小银杏的来处后,开始了虚头巴脑的猜测,心善的猜她是观音送给老尼姑做后人的,心恶的猜她是老尼姑和谁私通后生的。不管怎么样,每每游戏临近饭点时,意犹未尽的我们被娘唤着回家,而她则是老尼姑挨家挨户寻找后牵着回去的,临了总是拍打一下小银杏的背,训斥着她女孩子怎可以这样放肆的道理。

小银杏被管得紧,不像我们一声吆喝便能呼啦啦聚作一团。我们住在老街上,往西边淠河方向去几百米是大坝,大坝上修路,北通正阳,南通六安,尼姑庵就盖在大坝斜坡上,俯视着整个淠河湾。庵院那块是平整的地,几栋石屋坐落在正殿左侧,右侧通向正殿的石子路边,是几畦老尼姑种的菜地。小银杏就深居在写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几栋石屋中的一间。老尼姑每日诵经、除尘、炊饭,皆要小银杏跟随学习,却因她的年龄和身世问题,办不了出家证明,老尼姑的培养成了一厢情愿。

我们聚在院门口,朝里喊小银杏的诨号:“小尼姑,小尼姑,再不出来日头都要掉到井里去了。”我领亮亮踩着柴火堆登上院墙,看见小银杏站在银杏树底下,手里拎着铝制水桶,正要给树浇水,由于我们的喧哗,她疑惑地站在原地四处观望。老尼姑听见吵闹,从炊房伸出头,左手遮阳,细密的眼神瞥见墙头的我们,她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竹条,小步快速地往小银杏那儿挪去。亮亮见状不妙,张嘴“啊呜啊呜”喊,试图提醒小银杏,但她一见亮亮咋呼,就咯咯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尼姑的逼近。

亮亮着急,直接站上墙头,手脚并用,指东望西,如同一只抢食吃的猴子。小银杏见此更加开心,笑得铝桶也脱手坠地,一声脆响,水流满半个院子。而老尼姑此时已经站在我们和小银杏之间了。她叫小银杏背对过去,抽动竹条,一下下鞭打着小银杏的脊梁骨,发出唰唰的破风声。

她一边打,一边念叨着:“菩萨慈悲,莫要计较。”亮亮见老尼姑一时没有停手的迹象,像头野狗似的吓唬,老尼姑头都不撇。亮亮急了,欲翻过墙头与之论高低,我拉住他说:“我佩服你的义气。”亮亮昂着头,满是骄傲。我又说:“但这样干太愣。”亮亮对我挥动手掌,意思是那要怎么办?我说:“你下来叫我上去。”他回头对着老尼姑又咋呼几声,才爬下墙去。

我站在亮亮的位置,对老尼姑说:“喂!你们信佛的不是不杀生吗?怎么打起人来这么凶?”老尼姑斜瞅了我一眼,没说话。这种无视与所有大人对小孩的态度一样,在我看来是一种傲慢。我叫亮亮给我递几颗石子,故意往她脚边扔,一连几次,她仍不为所动,我终于怒了。我向她喊:“老尼姑,你再装聋作哑,我就一头跳下去!”她终于转头看我,透过身缝,我看见小银杏满脸泪痕,一声不吭地抽泣着,这使我心脏抽动,与此同时,一个邪恶的想法在我脑中清晰。老尼姑见我没动作,又要转过去,还未及她反应,我猛地把裤子往下拽,老尼姑发出被踹的猫一般的尖叫,她用身体遮住小银杏的目光,扯着她的手逃入厢房了。

我胜利地站在墙头,亮亮拍了几下我的脚踝,嗷嗷叫着,然后向我竖起大拇指,意思是还是你聪明。

当然,自此之后的许多天,小银杏再也没能出现,这让我和亮亮都有些隐忧,其他的伙伴也来问我们说:“陈志、亮亮,小尼姑跑哪去了?”亮亮“啊呜啊呜”说不清楚,我说:“她最近学念佛呢,老尼姑要带她出去做法事。”这样的谎言当然无法安慰我和亮亮,于是我们决定再去尼姑庵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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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青春》(大学生文学期刊)2023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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